騰出時間來，請洛一夕來天香樓一敘。

洛一夕面色覆雜地看著對面悠然拈香的天香，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天香擡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恕我直言，大人，你只有一個時辰，我之後還要跟幾位天香樓的合作老板開個會呢。”

洛一夕抿了抿唇，下意識脫口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天香擡眉，揚了揚衣袖笑盈盈道：“如你所見，好的很。”

“……香兒……我……”

“洛大人，”天香斂了笑容冷冷道：“你我早已不覆當年，還請您註意禮數。”

洛一夕僵了僵，澀聲道：“天香姑娘。”

天香繼續拈香：“何事？”

洛一夕將來意說了一遍，說完，心情忐忑的看著天香：“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否幫我這一次？”

天香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往日的情分？呵呵，洛大人，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往日的情分可言？我天香，可從來不欠你什麽。”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可是你知道嗎？從一開始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一種配不上你的感覺。從前你是富家千金，後來又成了制香師，我不想一輩子靠著女人過活！”

天香楞了楞，低頭兀自撥弄著散碎香料低聲道：“配不上我……你不知道，我愛你，便是你最大的資本了麽？”

洛一夕一噎，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天香嘆了口氣，擡頭看他：“你可知當年你偷走的那初級天香引配方為何制不出正宗的天香引嗎？因為最關鍵的香引我沒有寫上去，怕你知道了擔心。”

洛一夕下意識地追問道：“什麽香引？”

“……你還記不記得，那段時間我總是面容憔悴，還被大夫說失血過多？”

“記得……難道！？”洛一夕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苦笑：“所謂天香引，原本就是以天香為引的意思。”

“怪不得……怪不得……”洛一夕喃喃道。那這麽多年……他們到底算什麽？！

“其實這樣也好。”天香笑笑，“若不是你，也不會有今日的我，如今你我皆是功成名就，生活無憂，何必再提那些陳年舊帳？”

洛一夕眼神閃爍了一下，看著天香道：“其實這麽多年我一直很後悔，我總想起我們當年討論詩歌的場景，若不是那些事情，我們應當還是……”

天香擺手打斷他：“我可以給你一支天香引，就當是了結了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吧。但從此以後，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洛一夕無顏反駁，知道自己剛才的話確實有些厚顏無恥，取了天香引，便匆匆離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他前腳踏出天香樓，後腳天香就全沒了方才的鎮靜，頹然倒在了紫竹高臥上。

“老板！”一旁的丫鬟關切地問道，“您還好吧？”

天香勉力一笑，打發了她下去。

沒想到這麽多年，他還是可以這樣輕易地撼動自己。

真是……沒出息啊……

她以為這就算結束了，沒想到洛一夕卻是開始隔三差五地來找她，縱然她全部毫不留情地果斷拒絕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殷勤。

“呵，洛大人為官多年，別的沒長進，臉皮倒是厚了不少啊。”有一次實在受不了了，她站在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洛一夕嘲諷道。

洛一夕擡頭，沖她微微一笑：“橫豎我多年前就是這麽卑鄙無恥，如今再無恥幾回，也無妨。”

天香變了臉色，冷哼一聲進了屋，不再理會。

但她心裏卻是不可抑止地漸漸歡喜了起來。

天香三十歲生日那年，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她伸著懶腰走到陽臺上準備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卻發現洛一夕一身狼狽地站在下面，沖她微微一笑。

“你……莫不是在這兒站了一宿？！”

他微笑道：“莫說一宿，便是一輩子，我也是會等你的，香兒。”

時光荏苒，她再次見到這似曾相識的場面，再次聽到似曾相識的情話，再次很沒出息地……淪陷了。

天香樓老板娘，事隔多年，由前妻變為紅顏知己，再次和洛一夕來往了起來。

（10）哀莫大於心死

縱然天香和洛一夕恢覆了關系，但兩人之間終是隔了太多太多，不是說重新在一起就能重新在一起的。洛一夕現在在朝堂裏處於下風，尚需要前戶部尚書家族的支持，這段時間他為了追回天香，已經惹得宋玉寧很不開心了，所以他和天香約定，先私下來往一段時間，等到他這邊的勢力壓倒丞相，他再也不需要看人臉色行事後，就休了宋玉寧，把天香風風光光迎進府做正妻。

雖然覺得這樣挺對不起人尚書千金的，但是當年她又何嘗不是被她橫刀奪愛？所以說這世上的事情，真真是一報還一報。

只是那時候的天香卻不曾想過，在官場上打滾多年的洛一夕，早已不是當年的楞頭青了，何以會突然冒著種種壓力回頭找她？僅僅是因為當年的誤會解清了？

官場風雲變幻莫測，豈是一朝一夕就能顛覆大局的？天香這一等，便是十年。

“女子最美好的歲月，我全部給了他，但他終究還是背叛了我。”天香垂眼道。

這十年間，洛一夕以聯系各方關系為由不斷向她討要天香引，但是天香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於是洛一夕就提議多請幾個擅於經營的人才，好減輕她的壓力。

“你不是一向喜歡研制香料嗎？能放下繁重的香樓經營，潛心研究香料不好嗎？”他真誠地建議道。

戶部一向擅長管帳，洛一夕近水樓臺先得月地安排了幾個頂尖的人才送與天香，果然天香樓的生意更加地蒸蒸日上，天香得了空，做了不少天香引偷偷送與洛一夕。

卻不知道，她和洛一夕抵死纏綿的時候，天香樓的實際掌權者，悄悄地變了……

為著拉攏關系，洛一夕後來又娶了幾房小妾，天香為此著實很生氣，他只好安慰她等事情過去，就將她們統統趕出府去。

等事情過去……等事情過去……十年間，她不知道聽他說過這句話多少遍，可她卻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點事情將要過去的希望。

漸漸地，洛一夕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在日覆一日地等待中變得越來越憔悴，早已不覆當年姿容。

那一日她突然想起來，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關心過天香樓了，於是她去天香樓逛了逛。

“這位夫人想要什麽？”小廝恭敬有禮地道。天香挑眉——這個小廝是新來的麽，竟然不認識自己？

她擺擺手：“不用，我隨意看看。”

這一看，天香心中卻是一慌。天香樓上下的工作人員，大到掌櫃小到小廝，她居然一個都不認識！

她拉過一個小廝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們這兒的老板是誰啊？”

那小廝微微一笑：“面上是天香姑娘，不過她只關心制香，很少來，現在做主的是戶部尚書底下的人。”

天香身子微微一晃，臉色煞白地頭也不回地離去！

那天晚上，洛一夕正好久違地來看她。

“香兒，你看起來臉色不好啊。”洛一夕擔憂地看著她，“怎麽了，制香不順利麽？”

天香神色覆雜地看著他：“如今這天香樓，究竟是我的，還是你的？”

洛一夕楞了楞，隨即微笑道：“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我們還分什麽彼此啊。”說完擡手想要摸她的頭，卻不料被天香冷冷撥開。

“我送的那些天香引，好用嗎？”

洛一夕皺眉：“嗯……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洛一夕，你好像忘了，這天香樓是我一手建立的，你沒有出半分力！要不是你逼我為你做天香引，我也不會把天香樓交給你打理！要是真如你所說，我們不分彼此，為什麽這麽多年，只有我在付出，而你卻連名分都不能給我一個呢？！”

“我沒有逼你，一切都是你自願的，不是麽？”洛一夕收斂了虛偽的笑容，淡淡道。

“你……你說什麽？！”

“香兒，你為什麽要戳破它呢？你明明可以這樣繼續糊裏糊塗地過活的。”洛一夕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天香樓在我手裏，絕對比在你手裏好。我可以借它構建自己的勢力網，香料連通九州，我的勢力也就同樣遍布九州！我馬上就可以扳倒丞相了！到時候，我把你接進府，你就可以呆在我身邊，當一個清清靜靜的夫人，安享晚年，這樣不好嗎？”

“……洛一夕，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嗎？”天香像看著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不屑地道：“從你休了我之後，我就下定決心，從此以後，要靠我自己活著，只為我自己活著！我再也不要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安分妻子，我要創造屬於我自己的輝煌！為什麽只有你們男人可以功成名就，我就不行！我壓根就不稀罕當你後院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女人！”

“成何體統！”洛一夕怒道，“你這種想法簡直是天方謬談！”

“呵呵……”她聞言突然粲然一笑；“你是不是以為，事到如今，我已沒有辦法阻止你了？”

洛一夕抿著唇不說話。

“你從來就不曾顧及過我，對吧？你心裏從來只有你自己的功成名就，榮華富貴……對吧？”

“你累了，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說完，洛一夕拂袖而去。

天香頹然地坐到紫竹高臥之上，半晌，突然喊道：“替我拿幾桶橄欖香油進制香房，我要研制新的香品。”

下人不疑有他，以為自家主子又要借制香發洩心情，橫豎也不是第一次了，便乖乖照辦了。

天香將所有人趕了出去，提著橄欖香油密密的灑遍制香房的每一個角落——這是她自己專屬的制香房，房門上的鎖是請天下第一工匠所制，內外皆可反鎖，但只有一把鑰匙，一旦鎖上，除非是拆了整層樓，否則根本打不開。裏面擺滿了天香樓最重要的幾支香料的秘方，包括天香引，所以連洛一夕也不曾進去看過。

桌上擺著一支她剛剛制成的天香引，她將其緩緩點起，於一片如夢似幻的煙霧中，絕然一笑。

“洛一夕，自此以後，你我死生不覆相見！”

而後她擡手拂倒了燭臺，燭臺跌落在地，點燃了地上的橄欖香油……

“不好了不好了！天香姑娘出事了！”

彼時洛一夕剛剛回到尚書府，還沒來得及踏進書房，後面就傳來他安排在天香身邊的臥底小廝慌慌張張的聲音。

洛一夕眉頭一皺：“吵吵嚷嚷地成何體統？！有什麽事進來再報！”說著就推開門準備進屋。

“可是洛大人，天香姑娘自*焚了啊！整座天香居都燒起來了！”事態嚴重，小廝也顧不得禮數，在洛一夕身後高聲喊道。天香居，既是天香所住的地方，離天香樓不遠。

洛一夕聞言一楞，瞪大了眼睛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沖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領吼道：“你說什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稟報大……大人，您走以後，天香姑娘就說……要研制香料，命人取了好幾桶橄欖香油帶進了制香房，然後……她就把自己關在制香房裏，不許別人打擾……她一向如此所以我們誰也沒有在意，沒想到……沒過多久……裏面就燒起來了……我們想沖進去……但是天香姑娘把門反鎖了……”

”洛大人，這是怎麽回事？“這時，書房中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原來是幾個和洛一夕有重要盟約的盟友，一早就來尚書府找他談事情，但因為洛一夕不在，就先在書房等他回來。他們不是香州人，洛一夕全靠天香引才求得了他們的合作，這會兒驚聞天香自*焚的消息，才會忍不住發問道。

洛一夕乍一聽到他們中的帶頭人的聲音，本就慘白的臉色更是沒了血色——神馬叫雪上加霜？介就是標準的雪上加霜啊……

“……洛大人，剛才小廝的話我們都聽到了，你還要瞞我們嗎？”其中一個不滿道。

“洛大人，我們可是看在天香引的份上，才千裏迢迢趕到這兒來的。”只見第一個開口的那個頭兒眉頭一皺，冷冷道，“要是讓我們白跑一趟，那這生意，也就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說完拂袖就走！

“告辭！”其他幾個見頭兒走了，也紛紛告辭。洛一夕一言不發地看他們離開，半晌才硬生生從喉間擠出一句話道：“去天香居……”

所幸發現地及時，天香居的大火沒有累及旁邊的住戶，但是天香居本身卻是燒了個幹幹凈凈。

洛一夕面無表情地站在天香居的廢墟前，聽著下人來報：“大人，無法確認制香房的殘骸所在，所以還沒找到天香姑娘的屍骨。”

洛一夕淡淡道：“你忘了制香房最多的是什麽嗎？香氣最盛處即是。”

下人這才恍然大悟，很快找到了制香房的位置，掀開一塊燒焦的木板後，發現裏面一地的白色骨灰——想來，這便是天香的骨灰了。

“大人，找到了！”

洛一夕聞聲走了過來：“嗯，你們先去天香樓穩定情況，這裏交給我。”

“是，大人！”

很快，所有人都離開了。

他定定地看著那一地骨灰，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個琉璃小瓶，蹲下身裝了些許骨灰進去。

“啪——”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掉進了地上的骨灰中，他默默地將琉璃瓶放入懷中，而後擡頭，起身，離去。

至此，天香辭世，天香引成為絕唱。不過好在除了天香引，其他幾支名香的發明者並不是天香，因而在各自的制香師那裏還有配方，所以天香樓雖失去了天香引，最終還是得以保存了下來。

至於洛一夕，因為突然失去最重要的盟友，他終究沒能打倒丞相，反而被丞相將計就計一網打盡，最終只落得個滿門抄斬的結局。

他斬首那一日，一臉淡定從容，身側的宋玉寧亦是一臉鎮定，只有身後尚書府一家老小啼哭不止。

宋玉寧轉頭看向洛一夕：“夫君，妾身知道，你一直都很看重功名利祿，但是妾身一直覺得，這麽多年，你心底裏，還是有那麽一個人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洛一夕沒有轉頭，只定定地看著前方：“重要嗎？”

“對妾身而言，很重要。”

“……你很好。”

宋玉寧聞言一楞，而後苦笑：“妾身明白了。不過，能陪你走完這輩子最後一段路，妾身已經心滿意足了。”

“時辰到！行刑！”

斬首大刀銀光一閃，所有人當即人頭落地，沒有半點猶豫！

只是沒有人註意到，洛一夕緩緩倒下的時候，自懷中，滾落了一個琉璃小瓶……

（11）究竟是誰，等了誰？

這些，彼時的天香是不知道的。當然啦，她現在也不知道。（…………）很多被師父記錄下來的故事，都會在事後潤色時被師父加上很多當事人不知道的事情以保證故事的完整性——畢竟他是司命大神嘛，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咳咳……我們繼續繼續哈！

很顯然，天香當年並沒有被燒死，要不然現在也不可能在我們面前給我們講故事了——主角不滅論，是無敵的。

“我那時真是抱了必死之心的，連最後一支天香引也不打算留下，倒沒想到，我自己只用過兩支天香引，竟兩次都讓我遇上了那瘋道士。”她這樣跟我們說。

那一日，天香點燃的最後一支天香引，再次把她帶進了天界仙府。至於眾人發現的那攤骨灰，其實是個美麗的誤會——那只是她制香房眾多稀奇古怪的香料殘渣混合體罷了。但混合成什麽樣子不好，偏偏混合成骨灰的樣子，這巧合得，可見命運之狗血啊。（…………）

“咦？你不是當年那個小丫頭嘛？”天香剛剛穿到天界，就看到那熟悉的瘋道士迎面而來，不知為什麽，這回那瘋道士居然能看見她，饒有興致地湊到她面前道：“都長得這麽……老了啊。看樣子，丫頭，你沒能在二十歲前嫁掉，對吧？”

天香抽了抽嘴角：“承您預言，小女子果真一生多災。”

瘋道士擡眉，掐指一算，略略驚訝地看著她：“竟能制出這樣的奇香來，就凡人而言還真是罕見……不過，丫頭，你可知你的潛能還未能開發出來？”

“什麽潛能？”

“你的身體構造很獨特，平衡之下所產生出來的體香可以調和各類香氣，我可以給你一縷仙氣，助你調用自己的體香，你要是能善用這體香，我保證，你這天香引還可以更上一層樓……啊不，好幾層樓！”

天香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你真是神仙？可你這樣幫我，有什麽好處啊？”

瘋道士神神秘秘地道：“等你做出來再說。”

說著大手一揮，天香眼前一黑，再回過神時，已到了這天香引苑了……

“後來，我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不斷改進天香引，終於成功將天香引升級到終極狀態。”天香道，順手揭開一旁的香爐，裏面是一塊雪白的香料，“就是這個。”

我瞥了一眼師父，看他一點驚訝的神情都沒有，想來這廝一開始就是奔著終極天香引而來的……

但是他知道我不知道啊！於是我只好厚著臉皮問道：“我們在這房裏呆了頗久，聞著味道，覺得和您描述的之前的那個版本的天香引沒什麽差別啊。”

天香淡淡一笑：“香味上的確沒怎麽改變，但是香料效用變了。”

“什麽效用？”

“原先有一定幾率溝通仙界，現在則是……凝聚魂魄，延年益壽，當然……天香引延年益壽的程度，幾乎可媲美長生不老了。”

“…………”擦，這未免也太逆天了吧！

“天香引是我此生最驕傲的作品，亦是我在這世上最不能舍棄的夙願。我此前被洛一夕傷的遍體鱗傷，險些忘了我的天香引，沒想到倒是被那瘋道士一句點醒，待十幾年後制出了這完美的天香引時，我亦已將洛一夕淡忘了，也就沒了尋死的念頭，安安分分地呆在天香引苑研制香料。有了天香引，我慢慢又變回了年輕的樣子，瘋道士時不時會來拿一些香品，給我介紹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不知不覺中，我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覺得這樣也甚好。”

原來，天香依舊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只是有著天香引幾近長生不老的支撐，才活了這麽多年。想來，師父也是從那瘋道士那兒得了消息……咦？不對啊，我一直都跟著師父來著的，他什麽時候見的瘋道士我怎麽不知道……

“十先生，”天香看著師父道，“我的故事說完了，您現在……能告訴我洛一夕的下落嗎？”

師父卻是一挑眉：“先不說他當年那樣待你，如今千年都過去了，他早不知道輪回了幾世，你為何還要對他念念不忘？”

“當年，我確實對他恨之入骨，可越恨，就越難忘。這麽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從前的記憶慢慢沈澱下來，別說恨了，連他的冷言冷語，都變成無法企及的美好記憶。我雖活了千年，但畢竟只是人類。和你們清心寡欲的神仙不一樣，人類最異於其他族類的地方，就是對過去記憶的執著。千年來我也不是沒想過和別的男人來往，我試過和別的人類，和妖族、小仙甚至於魔族的男人來往，但他們終究是無法取代洛一夕。你知道嗎，十先生，有的人，說不清楚哪裏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哪怕他曾那樣傷害我，他在我心中始終是無法替代的存在。”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等不了，卻常對她說“等你一輩子”；她等不起，卻等了他千年。

這真是教人無可奈何。

我甚是煽情地想道。

師父眼角一抽，涼涼地看了我一眼，對天香道：“洛一夕這一世投在了一個體弱多病的貴族公子身上，明日他的陽壽便盡了，你要是想見他，我可以帶你去看上一眼，只是記著，我們只能看看，不能……也無力改變什麽。”

天香眼神閃爍了一下，點頭答應。

因著天香現在的壽命全靠天香引吊著，所以她不能離開天香引半步。好在現在的天香引做起來比之前容易得多，所以她揣了一只小巧的小香爐，裏面燃著天香引，為防萬一又隨身攜帶了一些備用。

在我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師父看見她準備備用天香引的時候，臉上竟露出了些許悲憫的表情。

一切準備就緒，我習慣性地拽住師父的衣角，師父看著天香，輕輕道了句“失禮了”，而後攬過她發動法術，下一秒，我們三個就漂浮在了一座大宅的上空，腳下白雲就跟屋頂過濾器似地，透過薄薄的雲層，我們直接看到了屋內的情景。

洛一夕病歪歪地半倚在床邊，大概是因為這一世甚是體弱多病的關系，他的面容不像從前那麽鋒芒逼人，反倒顯得十分的溫和恭謙。他的旁邊，坐著一個面容同樣溫婉可人的女子，倒是和千年前的尚書千金宋玉寧很是相似，這樣看來，或許天香同他真的是孽緣，宋玉寧才是合該同他相守的女子。只見那女子正仔細地餵洛一夕喝藥，兩人臉上皆是滿足幸福的笑容，一個餵藥，一個喝藥，斷斷續續地聊著天，相處地甚是和諧美滿。

天香的臉色變了變，師父卻無視了天香的神色兀自點頭道：“他這一世……雖然身子不好陽壽短，卻也算是安寧無波，生活美滿了。”

天香抿著唇不說話，那樣子，和當年的洛一夕頗為相似。她留戀了他千年，不知不覺中，竟連神情習性也變得像他。

這一刻，我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下意識地接口道：“天香姐姐，你也不過是他輪回世世中的一世而已，若是當年你能早些放手輪回投胎去，定然也是早已將前世的記憶拋之腦後了。”

天香恍恍惚惚道：“是麽……”

師父難得讚許地看了我一眼，而後看著天香魂不守舍的樣子，終是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他馬上就要去了，你若還是不甘心，我可帶你去奈何橋見他一面，在奈何橋前，只要願意摸一摸橋前的三生石，就能想起所有前世的記憶。”

天香如獲珍寶地點點頭：“我要去！謝謝你，十先生……”

師父嘆了口氣，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下面的洛一夕已然昏厥了過去，頓時全家上下混亂一團，而黑白無常就在這一片混亂中緩緩現身，將洛一夕的魂魄勾了去，然後徑直向地府而去。

師父立刻帶著我和天香跟了上去。

奈何橋前，輪到洛一夕的時候，黑白無常按照慣例問了問他，要不要在和孟婆湯前，看看自己的前世。

洛一夕猶豫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做決定，只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悲戚的呼喚：“洛郎！”

他一楞，竟隱約覺得好似曾經也有人這麽喚過他似的。

只是，他這一世，並不是叫做洛一夕。

他轉頭，看見一個白袍的翩翩男子帶著一個紅衣小女童站在一邊，前頭是一個滾金烈紅裙的妖嬈女子，和自己生前的妻子完完全全兩種風格，那是一種極致的美，他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由地臉一紅：“姑娘，是否認錯人了？”

一旁的黑白無常見天香不是鬼魂，上前一步就要依律維持地府秩序，師父很適時地往前一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們，黑白無常看清師父的臉後，不自覺抖了抖，連忙退到一邊不敢再打擾。

天香：“洛郎，我沒有認錯你。我……是你前世的戀人，我等了你千年……你只要摸摸那三生石，便能想起我了！”

洛一夕聞言不知道為什麽渾身一震，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那三生石一眼，沈默半晌，又恢覆了常態，搖了搖頭道：“姑娘，我不知道我們前世究竟有什麽瓜葛，令你轉世輪回還依舊惦記著我，只是我現今已不記得你了，想來從前，我對你的感情也定是不及你對我的。這樣的男子，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天香一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洛一夕微微一笑：“姑娘，我這一世活了二十四歲，我有愛我和我愛的父母妻子，覺得這一世很美很好，沒什麽遺憾的。我覺得這就夠了，人之所以要世世輪回，不就是為了感受各種各樣的人生嗎？一世結束了，不管是好是壞，總會有下一世的。與其對上一世念念不忘，何不去享受每一世呢？”

說完，他沖天香瀟灑地擺擺手，徑直跟著黑白無常走向奈何橋，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然後準備走向他的下一世……

天香在原地楞了許久，看著洛一夕終於重入輪回後，突然釋然一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轉身，從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綢袋遞給師父：“我原本想著，若能和他重新開始，就用天香引和他一起長長久久地生活下去，如今沒必要了，送給你吧，當作是謝謝你聽我說了一個故事，並且……幫我結束了這個故事。”

師父接過袋子，微微一笑：“你能明白就最好。”

天香沖師父點點頭，從袖中抽出一張白色符咒：“瘋道士曾跟我說過，若我有一天想通了，就用這個去找他，那麽……再會了，十先生。”

說完素手揚起符咒一揮，下一秒，就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師父繼續保持微笑三秒鐘，然後十分淡定地打開那白色綢袋瞄了一眼，露出一個極其無恥地壞笑：“千年來的天香引存貨居然全放進這個空間袋裏了……真是走運啊走運……菜菜……”

師父喚了我一聲，卻發現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放開了他的衣角，屁顛屁顛跑到人孟婆前面沖她甚是賣萌可愛地一笑：“孟婆婆，給我一碗孟婆湯！不要蔥和香菜！謝謝！”

孟婆：“…………”

師父黑著臉走過來一把拎起我，沖孟婆抱歉地一笑：“小徒頑劣，還請莫怪。”

孟婆笑笑：“大人的神徒果真非同凡響，其實我這孟婆湯味道還是很不錯的，不知道那些魂魄聽了什麽謠言，十個有九個死活不肯喝，至於麽？不就是讓摸過三生石的他們重新忘掉前世的記憶麽？如果他們沒摸過，就根本不用喝啊。”

我瞪大了眼睛：“婆婆，你的意思是，要是有人從沒摸過三生石，就不用喝孟婆湯？就可以留下世世記憶？”

“呃……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不過，每個人都會好奇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所以不得不喝我的湯。倒是剛才那個魂魄，從他第一世輪回開始，就從來沒摸過三生石，我還從來沒見過好奇心這麽低的人類，所以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第一世的名字，好像叫……什麽洛一夕來著。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這次明明沒有摸，卻第一次主動跑來喝了一碗，你們剛才在後面沒看到，他喝下湯的時候，還哭了呢！真是的，我的湯有那麽難喝麽……”

我和師父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半晌，師父淡淡道：“許是……不想他們兩人再這麽痛苦糾纏下去了吧。”

然後師父把我放下，我默不作聲地拉住他的衣角，隨他慢慢離去。

幾日後，師父收到了地府閻王的質問帖子——私自帶人類進入地府，險些擾亂魂魄輪回，根據天條，師父不得不接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懲罰。

其實對於像師父這樣的神仙，這實在是算不得什麽大事，不過閻王一向跟師父不對盤，揪著此事就是不放，權衡之下，他給出的懲罰是——幫地府尋一位合適的守護花仙。

“我覺著，三生石這一設置漏洞太大，需要改改。”閻王一本正經地道，“而且地府一向死氣沈沈，本王希望大人能幫忙找一位漂亮的花仙，既能活躍我地府氣氛，又能代替三生石指引靈魂渡過忘川，以忘卻生前的種種，往生者就能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路。”

師父擡眉，我在一旁習慣性地拽著他的衣角，感覺他的手指在袖中掐指一算，而後師父微微一笑：“然。”

《九州夜行錄》，十夜霖著，《第二錄：天香引》——

“之後，天香經由瘋道士引薦，拜入前任司香仙子門下，百年後司香仙子將司香一職傳給她，雲游而去。以上，即是新一代司香仙子在飛升之前於人間發生的一段不為人知的情史。亦是引得曼珠沙華仙子出世的因由。”

第三錄：廣寒秋

（1）世人笑我太瘋癲

前言——人間大陸，共分九州，每個州最繁華的城市，皆以該州州名命名。九州之峻州，以山水美景甲天下。

瘋道士一腳踹開客棧天字號廂房的時候，我正踮著腳甚是辛苦地給我家坑爹的師父倒茶……

“啪”地一下，十分粗魯踹門聲登時嚇了我一跳，手中的茶壺一抖，滾燙的茶水撒到我的手上，來不及管自己的燙傷，我急忙帶著水壺後退一步，生怕撒到師父“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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